【鍾文音專欄】新流浪者之歌-痛苦國度的陪伴者
【鍾文音專欄】新流浪者之歌-痛苦國度的陪伴者
可惜我買回來的食物,母親無法吃;我買回來的衣服,醫院說只能等母親出院回家穿。於是母親繼續穿著不知多少人穿過的流浪之衣,那制服彷彿埋藏著病體在此痛苦國度的旅行哀歌。 就這樣,以二十八天為期,我陪伴母親在各家醫院流浪,從冬日到夏日,季節清楚地幫我們標誌這段流浪的時間維度。
鍾文音
2017/06/25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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父親走後,我把母親一個人留在原地。
十八歲之後我離開母親,開始我人生流浪的長征,知識與愛情只是一種掩護,泰半是不知所以地隨際遇飄盪,在讀書留學與幾場感情中虛度光陰。
直到母親中風倒下,我才感受到時間的珍貴。
母親過去不曾和我流浪,而現在我卻開始和母親流浪。
病體的流浪,就像是一場又一場的旅行輓歌。新流浪者之歌,是在苦痛國度不斷流轉,我是母親這趟旅途的陪伴者。

(圖片來源:pixta)
每回轉院,都得陪同母親再次心裡受苦,或者陪同一起哭泣。因為她總是再度憤怒、再度失望,離開醫院的前一刻,她總是以為可以回家,結果卻只是從一家醫院換到另一家醫院。
當時我的生活圈繞著母親轉,以二十八天為一個周期,並被迫短暫就此生根。剪髮吃飯洗衣慢跑散步……流浪的地方沒有咖啡香、沒有抵達的歡愉,只有消毒酒精刺鼻與尿屎藥味撲鼻,以及無盡的孤獨和午夜的夢囈呻吟。
28天
隨母親流浪在各家醫院,我才明白,我們的制度是一家醫院健保給付僅提供住院二十八天,之後如果醫生允許可有兩周自費彈性,但如果二十八天時間到了,而要轉去的另一家醫院病床卻無著落時,那麼就有一種等著被被拋棄之感。
每當快要二十八天屆滿前,醫生或護理師總跑來關切,他們問著何時要離院啊,不能再住了喔,最慢這周五一定要辦離院手續喔,每個句子都加了個「尾音┘,好讓我們聽了舒服些。
語氣倒像是我們捨不得讓母親離開似的,其實只是下一個醫院的病房還沒有著落。醫院深怕我們會賴著不走,就像旅店中午前得check out一樣,時間一到電話急催,多待一個小時得加錢地急急如律令。
沒有等到下一個醫院的病房通知時,我總是擔心著母親要被丟到醫院外圍了,猶如在他鄉流浪時,一旦入晚卻仍尋不到旅館時,總是十分徬徨。
那時我們是醫院流浪的新手,這江湖還很不熟悉。
原來要轉院的前兩周就得去其他醫院排隊,且要掛多間醫院才行,以避免排不到病床。
當時正好遇到大流感,病房全滿,連自費都一房難求。印象最深的一回是去振興醫院掛診時,我排了整個上午,見到醫生時,她連母親的病歷看都不看,只冷冷說了一句:滿了,無法收,然後要我走人。彷彿被拒絕簽證似的難堪。

(圖片來源:鍾文音提供)
新年
母親一月八日中風住院期間,剛好卡到舊曆年,當時醫院也是每天不斷跑來關心,說是過年不收病患,所有的病人都得先行返家。
過年不准生病嗎?後來才知道真要住也可以,但得自費。說來說去都是錢的問題,然和看護聊,才知這已經是不錯的了,因為有的醫院連自費也不行,因為護理人員休假,他們無餘力可看顧留在醫院的病人。
自費對家屬是很大的負擔,但母親若回家,我們當時也完全無法照料,連把她抬上無電梯老公寓都是問題。
過年病房廊道靜悄悄的,病人如在星際漂浮的懸浮物,護理站像是零星太空人守著的廢棄太空站。
母親當時住的是新北市聯合醫院,病房窗外面對一座運動場,平日跑步運動的人不見了,幾個小孩放著沖天炮,偶爾閃過窗邊的炮聲,聽來竟是十分孤寂。
過年了,我對母親說。拉開蘋果綠簾子,母親瞥頭望了窗外一眼,旋即闔上目光,瞳孔一瞬間有點濡濕。這是我見過最寂寥的病房時光,連看護都要請假回家拜拜或吃年夜飯。病人也是回家的回家,送短期安養院的送安養院,剩下的是沒有其他選項的自費病人。
我聽見廊道在互道新年快樂,我撥了顆柑橘,果皮的氣味瞬間掩過鼻息,我面無表情地一瓣接著吃,吃著吃著,忽然很想掉淚。
世間旅路如斯萬劫歷生,就這麼一瞬灰飛煙滅。
我握著母親的手,給她冬日的溫暖,然後遞給她紅包,就像童年一樣,只是收受的手換了,紋路變了。
舊曆年眨眼過了,開市的鞭炮聲響從夜裡爆響,掛了兩三家醫院的電話卻仍無消無息,打去住院中心也都是回應沒有病床,只能等候通知,一床難求是怎麼回事?

(圖片來源:鍾文音提供)
床,流浪一日的終點,在奔勞中覓得一床可歇憩,供旅人洗塵,躺下,床收容了旅人的身心或者愛欲。
床,人身一生的起點與終點,嬰兒床病床電動床......撤去的肉身等待下一具移進,不可見的無形動線,躺著時間的身體。
二十八天的時間到了,自費的時間也逼近了。終於等待的電話響了,且一響就是好幾間,忽然病床就不擠了,流感病人都好了似的,母親的流浪旅程又取得了下一家的通行簽證。
輪椅和電動床
就這樣,二十八的周期持續著。每個流浪的環節逐漸熟悉,轉送醫院的救護車開始見到熟悉面孔的司機,常採買物品的商家店員也開始打電話告知折扣活動,水果店的柑橘要走到尾聲了,大陸看護開始要我留意購買母親輪椅和電動床的資訊,並暗示她介紹的小楊很可靠(其實是付給她的佣金很可靠)。
彷彿旅行時入住過的旅店,之後不時傳來折扣的簡訊,或者航空公司寄來的優惠特價套餐伊媚兒,或者不時跳出折價券將要過期的訊息,我過去的流浪充滿著藍天大海高山綠樹的誘人風光,或者飄著咖啡香的異旅氣息。
而現在關於和母親的流浪,跳出來的字眼多是輪椅折價、氣墊床特惠、包大人買三送一、亞培買三箱送六瓶……毫無喜悅的折價,反而一直被提醒著身體那難言的疼痛。
護理站前,常有家屬殷切著急詢問各式各樣狀況,就像在流浪的旅館裡,旅人也常睡眼惺忪地在櫃檯說著水龍頭壞了、馬桶阻塞、電話不通、隔壁太吵等等。
我也曾站在護理站多次,近乎客訴地說著隔壁床是疥瘡病患應該隔離,因為疥瘡感染很快,母親臥床不能自理,很容易感染。
或者我詢問著肺結核病患睡在母親隔壁床是否適宜的問題,只見護理站護士冷淡地說這是非開放性肺結核啦,不用擔心。
或者我問著不斷拉肚子的母親是否該改營養品,或者我希望隔壁看電視或咆哮音量可以降低……我旅行邊界與邊界,很少駐足櫃台,而與母親在流浪醫院的期間,我駐足護理站櫃台的次數,竟超過我旅行十多年的總和。

(圖片來源:pixta)
流浪。流浪
隨著住院的母親,我的流浪生活圈環繞在奇異的兩端:痛苦的病房與甜美的庶民生活。
比如我會在關渡醫院旁剪髮,在新北市聯合醫院對面的星巴克寫作,在陽明醫院旁的天母一帶百貨公司吃飯,在竹圍馬偕醫院的大街小巷穿梭。在醫院旁的咖啡館發呆,聽著客人的對話環繞在身體話題,或者家屬和保險員在咖啡館談保險,疾病的名詞不斷傳入耳內,嗅覺卻聞著咖啡香,這可說是環繞醫院的獨有光景。
流浪的醫院雖不同,但周遭景觀卻有雷同之處。必然有的杏一藥店、屈臣氏、速食店、便當店、雜物百貨行、眼鏡店、藥妝店、皮鞋店、理髮店、麵包店、服飾店、牙醫診所、小吃店、素食餐廳、有機店、健康鞋功夫鞋、醫療器材行、按摩足浴店、內衣睡衣小店、修灰指甲、水果賣場,超商、菜場……
在醫院四周的流動擺攤人也是參與流浪的一分子,他們提供流浪者的衣食。經常遇到叫喊兩百九或一百元的賣衣人,但我從未停下,因為不想給母親穿廉價衣服,我想她應該成為醫院的女王。
在榮總醫院一帶最具庶民之景,有時只是出來買個母親的醫療小物品,卻冷不防深陷整條街的物質召喚。手裡常拎著塑膠袋回到母親身邊,裡頭裝著蔥油餅、新疆餅、東北饅頭或炸物,我當時常以吃來抵抗悲傷,和陌生人錯身以驅趕孤寂。
可惜我買回來的食物,母親無法吃;我買回來的衣服,醫院說只能等母親出院回家穿。於是母親繼續穿著不知多少人穿過的流浪之衣,那制服彷彿埋藏著病體在此痛苦國度的旅行哀歌。
就這樣,以二十八天為期,我陪伴母親在各家醫院流浪,從冬日到夏日,季節清楚地幫我們標誌這段流浪的時間維度。
最後母親沒有復健成功,她繼續臥床成繭。
而我則從這江湖的新手,逐漸轉為老手了。

(圖片來源:鍾文音提供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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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一個作家變成看護,鍾文音陪伴母親的日子,寫成《捨不得不見妳:女兒與母親,世上最長的分手距離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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專欄作家|鍾文音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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